南阳师范学院法学院讲师李丹：溪村女性的快手江湖

李丹

（南阳师范学院法学院讲师 中国法治现代化研究院特邀研究员）

快手肆虐下的乡村，不时有令人惊掉下巴的生猛操作，有人“铁锅炖自己”“放鞭炮炸裆部”可着劲儿自残，有人“生吞活章鱼”“吃灯泡”拼了命地制造恐怖，有人“未成年受孕求问候”“衣着曝露干劳作”疯狂地挑战道德底线……

关于乡村低俗播主的新闻报导

“俺们没事儿的时侯是爱发点自拍，可是咱们这里木有网红，咱农村人都可本分着哩！”正在刷快手的亚楠总算将耳朵从手机上移开，不经意间道出了溪村快手江湖的隐秘规矩。从2016年开始，溪村的中年男性相继向快手集结。半年左右的时间里，溪村中年男性纷纷触网，刷视频、玩自拍，忙的是不亦乐乎。一个由娘子军作为绝对主力的快手江湖，悄然从溪村人的智能手机中浮现下来。确如亚楠所说，溪村人网上网下都安分守己。在溪村女人的快手江湖中，没有人“示丑”“卖惨”“恶俗”，她们出镜但不出格。

一、溪村女人的线上突破

快手短视频来到溪村后，溪村中年男性热情地拥抱了这个新生事物。在天天刷快手的日子里，她们竟也不知不觉地发生了众多变化。她们忽然发觉，不知从何时起，她们显得有技术素质、变得追求生活甜蜜、变得擅于抒发……

（一）亚楠成为“能人”

50岁的亚楠只有中学文化程度，她刚接触快手时很不自信。识字不多的她一般采取观察图形和颜色去分辨操作流程步骤，长时间运用后产生胸肌记忆，甚至能达到“闭着眼也能操作”的熟练度。“我一开始想让女儿教我，他不耐烦，说我啥也不懂。我就自己摸索了。现在我但是玩的溜溜的，在家闲着没事瞎胡摆弄呗。我那几个邻居都是我教会的。一开始，肯定有人笑话我，管她们呢！爱说啥说啥，反正我自己开心就行。”从此，亚楠除了突破了父亲的“技术封锁”，还成为村里的快手技术骨干。按照溪村人的地道说法，亚楠算是村里的“能人”了。“能人”是一个量级很高的褒义词，意味着聪明、头脑灵活和智慧。亚楠从未想像过某日成为“能人”。当她能否熟练操作快手时，一种勇立潮头的成就感油然而生。和亚楠一样的溪村中年男性，她们曾错过了一次次流行时尚，如今迎头赶上了新媒介的流量波。

（二）林敏遭到“520”

49岁的林敏这三年开始过起了端午、情人节、520。对于不期而至的中年甜蜜，林敏既欢喜又克制地说道：“现在，快手上流行情人节送礼物啥的。人家那女的过的真幸福，人家有钱。小孩她妈妈520的时侯给我发了个红包，我说不要，他非得给我，让我给自己买点大衣，想吃啥买啥。我还是给孩子花了，孩子都在念书，我可不敢乱花钱，老夫老妻了咱不搞年轻人那套，有那心我就知足了。”无论如何，那些秀恩爱的短视频，唤醒了林敏内心深处的甜蜜渴求。在短视频的肆虐之下，林敏的节庆忽然多了上去，她不失时机地“秀恩爱”“炫幸福”。然而，溪村其他女人则有截然不同的遭到。至于大部分溪村的中年女人，他们纷纷叫苦不迭，其中就有王丽的儿子徐兵。39岁的王丽在七夕节前两天转发了好几个关于中秋甜蜜故事的短视频，还在与妻子一起吃午饭时“意外”地点击播放下来。然而，七夕当日，满怀期盼的王丽除了一毛钱礼物没等到，也没收到只言片语的表示。恼恨之下，王丽整整两周不和徐兵讲一句话。徐兵在同事的反复劝阻下，给王丽买了条链子，才算是把女儿哄好。但徐兵另有一番委屈：“我天天在外累死累活的赚钱，买个手镯花了一千块钱，我可不舍得买。这都是快手闹的，看人家要啥，她也要啥，又不是男孩还得哄着。我不给买礼物，还能说明我不想跟她过了呀？真是事多！”溪村女人的新媒介实践行为，带来了夫妇观念的非对称性改变。那些不善抒发的中年溪村女子，遭遇了乡村生活的甜蜜新时尚，他们或不解、或不安、或鄙夷。

表达甜蜜的在线教程

（三）鲁燕“搬运”文案

54岁的鲁燕在母亲生日这天，发了一张父亲生活照并配文：“宝贝儿子生日快乐，虽然又长大一岁，但在母亲眼中你永远是长不大的儿子，妈妈永远爱你”。要是熟悉鲁燕的人，刷到这条短视频一定会大吃一惊。他们抓破耳朵也无法想像，视频的作者竟是那种认字不多、沉默寡言的家庭主妇。鲁燕诉说了搬运文案的心理过程：“发的这些话，我都是从他人视频里听到的。人家说的就是这个理，我看了都感动。哎，我小的时候，咋没人给我送祝福呢。现在都兴这，过生日的时侯买个面包，做个好吃的庆贺一下。刷视频的时侯，我看人家给儿子过生日的时侯可热闹，孩子高兴，咱也高兴。”当发觉可以在线搬运文案之后，溪村认字不多的中年男性显得“能说会道”起来。她们在情感抒发方面往前迈了一大步，变得直接、热烈、勇敢。在过去，她们将爱织在小孩的衣服里，表达在对母亲的吩咐里，放置在父亲的点心盒里。现如今，她们除了“心里有数”，还“嘴里有词”。尽管这种情感诉说还逗留在线上，但是他们虽然开始直抒胸臆了。

二、溪村女人的分寸拿捏

在快手江湖里欢腾的溪村女人发生了一系列引人注目的变化，却并没有出现非常出格的越界举动。她们在显得爱美、自信、从容的同时，没有滑向粗俗、低俗、恶俗。总体来看，她们在快手江湖里的汇演，包装而不过度、前进而不越界、热闹而不失序。

第一，零成本变美。45岁的张翠莲偏爱“滤镜美肤”功能。她激动地说：“我就是瞎玩。我看着美肤过的视频，我自己都吓一跳，我能够如此漂亮。你没据说呀，谁美肤后都长嘞跟名星一样儿。我要是真长成这样，人家都得说我隆胸啦。”为了让他们方便地迸发年青容貌，快手平台打算了在线“化妆箱”和“衣帽间”。一张自拍结束，她们可以选择美肤、美妆、美体、滤镜，一通操作以后秒变“肤白、长腿、细腰”的时髦美少女。接下来，她们能够按需选择“模板—美化—配乐—文字—细调—剪裁—画质提高—贴纸”。到了推送的最后一步，还可以@朋友、#话题（例如：#浅浅更个新、#今天先长这样）。从着手拍摄到图文并茂地推送，整个过程在几分钟之内就可以完成。这样省事、有趣、不花钱的体验，自然很讨溪村中年男性的欢心。

第二，日常化出镜。38岁的余梦秋喜欢穿长裤自拍，连发几条短视频后，她发觉情况有点不对头。村里有人对她指指点点，说她爱乱花钱买校服。本来她打算充耳不闻，结果公公也是拐弯抹角地劝说她。她只得将几件新衣服收上去，等喝喜酒或是进市区遛弯时再穿。溪村的其他中年男性也并不刻意打扮，她们夏季穿凉拖、冬天穿棉鞋子，很少穿高跟鞋、长筒靴。除了对穿衣打扮慎重选择外，她们还非常谨小慎微地进行身体叙事。在制做自拍短视频时，她们习惯于抬起手机俯瞰。其结果是，90%的自拍短视频里，她们都是像照大头贴一样，只有脸部和颈部在画面里。尽管他们酷爱滤镜美肤，但是只是线上玩儿，并没有为自拍专门去选购化妆品和珠宝。

农村女人的大头贴式出镜

第三，低频度更新。49岁的王英是两个女儿的丈夫，她非常热衷拍玩快手，心情好时三天能发5条自拍短视频。她接触快手不到一年，自拍了180多条短视频。然而，只有90多条视频出现在她的帐号里，还有同样数目的作品留在草稿箱里。对于这些安排，王英很无奈地表示：“我曾经喜欢拍视频，挺好玩的，但是后来我听到村上面的人都议论我，说我有两个母亲，也不知道找点活干干，还胡搞瞎搞。你说说看，我就拍拍视频也不花钱。我莫非不知道我有两个母亲吗？我平常也是省吃俭用的，不买化妆品啥的，他们管的可真多。人言可畏呀，我如今很多视频拍了都不发出去，就自己玩儿啥的。”王英发觉，控制短视频更新频度很重要，否则都会被视为“游手好闲”“不务正业”。目前，溪村活跃度最高的15位中年男性，她们基本上每周只发一条短视频。

三、溪村快手江湖的规矩

溪村女人在快手平台上本分、有序汇演，确证了他们默会遵照一套强有力的行动规矩。那么，这些规矩是哪些、来自于那里？

第一，本分农户的做人之道。在溪村人的人生信条中，“像个农户的样子”是最基本的做人要求。村民普遍接受快手短视频，但不追求成为网红。尽管刘大妈拥有5000粉丝、共获11万个赞，但是居民们并不觉得她是“网红”。不管是刘大妈还是其他女人，她们拿起手机自拍时，刻意远离网红的做派。她们会选择素颜或浓妆，操着一口土话方言，呈现出男性劳动者的真实相貌。昵称为“为我代言”的快手用户，她在视频中的形象常常是将手臂垫在头下、翘着二郎腿躺在摊开的纸盒子上。事实上，这个造型是农村女性在春天最精典的形象。溪村人历来秉持“勤劳致富”，对于那个博眼球引流量的挣钱形式不以为然，视之为“瞎搞”“胡闹”。在“厚道本分”的做人原则范导下，溪村女人本色出镜，谨慎进行身体叙事。

第二，家庭本位的过日子逻辑。“小皮皮的母亲”是村中粉丝最多的“快手女王”。但令人错愕的是，当问及居民“小皮皮的父亲”的真实名子是哪些时，绝大多数居民回答不上来。在居民口中，这位嫁到溪村27年、拥有5000粉丝的人，只是“皮皮妈妈”“华华的妈”“郑权家的”。从这种尊称就可以看下来，女性在村落相处中仍处于附属地位。除了夫妻之间的家庭地位失衡外，溪村女人还有沉重的哺育责任。村民对王英常常买校服进行指指点点，理由是她应当节省得给两个父亲凑钱买房屋、娶媳妇。在溪村的生活伦理中，女性的主要使命是汇聚一家人把日子过好，而不是突出诠释个人，更不是追求自我享乐。

第三，空间重合的公共舆论。章慧的1000多名粉丝基本上都是熟人，绝大部分是邻居、亲戚、朋友。对于溪村人来说，快手上“互关”已成为一项新礼貌。常年在外务工的贺贺说：“我们（村里的人）都是相互关注，谁发个视频，我们就晓得他的动向了。你就跟在村里按上监控一样，谁家离婚、谁家生男孩都晓得，这些事情你想装不知道都困难。”经过一系列互关以后，老熟人变粉丝，线上和线下的人际圈子基本重合。也正是因为线上线下高度重合的缘由，溪村女人不是在相对独立的陌生空间中汇演，而是对着一张张熟悉的脸孔播出。这些屏幕前的看客，则具有进行公共评论的权威。某人一旦逾越了地方性共识，就会感受到明晰且强悍的压力。面对这些逾越了身分界限的“不安分人”，村民会毫不掩饰地指指点点。溪村的公共话语体系漫灌进了线上空间，半熟人社会结构控制了溪村女人的线上自我呈现。

作为村落标配的强悍民间情报中心

溪村女人的新媒体实践并没有越界失序，秘诀在于溪村村庄的结构性力量仍足够强悍。与之产生鲜明对照的是，那些村庄内部结构萎缩的地区都会参杂着“色、丑、假、怪、俗、赌”。就此而言，快手短视频里的出格举动，不过是个别地区生活失序的投射。如果这个判别大体不缪，那么当务之急是凭着公民主体性实现公共生活重建。毋庸置疑，平台公司、政府机构、新闻媒体必须协同加码，持续维护一个风朗气清的外部环境。但是，这不是说要采取关闭美肤、滤镜、直播、打赏功能的激进举措，更不是说要将快手、抖音、微信视频号等平台上的短视频斥为“新精神鸦片”。事实上，在类似溪村的大部分偏僻空心村，新媒体为留守在村的奶奶、妇女、儿童提供了多种仰仗。当她们拿起手机时，或是分享自己的生活，或是了解别人的生活，或是与在外亲戚交流，或是通过刷恶搞段子宣泄深重的孤独感。事实上，这也正是中老年人远比年轻人狂热刷快手的重要诱因。年轻人有填充消遣空虚的花式技巧，留守在村的中老年人则没有太多的选择余地。唯有设身处地揣度这些空心村留守者的境况，我们就能更深切地理解她们对短视频的痴迷。互联网的流量比拼锦标赛表明，想当网红者诸多但最终成为网红的终归是少数，成了网红不过气、不相撞的则更少。对于绝大多数注定成不了网红的农户来说，他们作为彰显人性尊严的主体，完全有能力、有定力守护好精神佳苑。

（图片截取自网路，文中的所有人物、地点均为化名。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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